本报记者 李晨阳
最近,著名理论物理学家、中国科学院院士孙昌璞发表了一篇关于抵御学术滑向“灰色地带”的论文。
在这篇文章中,“追热点”“轻信权威”“缺乏原创性”等行为都被列入了科研诚信“灰名单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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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快就有不少科学家朋友跟他探讨:“学术腐败、学术不端这些行为不是更严重吗?你为什么要关注一些‘无伤大雅’的‘灰色行为’?”“你写这些文章能有什么用呢?”
孙昌璞的回答是:“我并不指望这篇文章马上能有什么用。因为我知道,‘灰色’的问题远比‘非黑即白’的问题难以解决。但总要有人说这些,如果大家都不为此发声,问题只会更加严重。”
近日,孙昌璞接受《中国科学报》专访,阐述了他关于学术“灰色地带”的理解和思考。
《中国科学报》:你们的文章中提到了34种处于科研诚信“灰色地带”的行为,其中“署名不恰当”“违背伦理原则”“P值操控”等都比较好理解,但有些行为看起来似乎只是“没那么优秀”,如“追逐流行的研究方向”“关键研究问题不明确”“对研究结果缺乏批判性思考”“缺乏原创性”等。你怎么看待这些行为被列入“灰名单”?怎么理解这类行为的危害?
孙昌璞:类似“追逐流行的研究方向”的行为,对个人来讲确实不能说是很大的问题。一个年轻人,做一些时髦的研究方向,没什么不可以的。但如果所有人都做这个时髦的方向,而不是根据对科学本身的理解和判断选择研究方向,会出现什么情况呢?第一,会非常“卷”,大量人挤在少数几个热门领域里毫无意义地“内卷”。第二,真正原创性的科学、有价值的科学没人做了。这不仅会造成社会资源的巨大浪费,而且严重破坏了科学研究的公信力。
《中国科学报》:这个表述让我想起一个例子:打疫苗。人类依靠疫苗把一些传染病控制在很低的传播水平。当个别人不去接种疫苗时,看起来只是一种个人选择,但如果所有人都不接种疫苗,就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。能否这样理解,很多处于学术“灰色地带”的行为,其危害在于形成了“学术流行病”,破坏了整个学术生态?
孙昌璞:是的。我们这篇文章发表后,朋友圈里的很多学界人士来找我询问、讨论。有人说:我们连学术腐败、学术不端等更严重的问题都没能有效遏制,现在提出“抵御学术灰色地带行为”,是不是太超前了?有没有这个必要?
我认为,处于学术“灰色地带”的行为由于长期积累并且群体发生,其危害并不亚于学术腐败、学术不端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“黑色行为”是错的,以身试法的人是少数。但一些“灰色行为”,大家都觉得无伤大雅,甚至还能得到好处,这就会吸引大量普通人效仿和追随,从根本上破坏整个学术环境和科技创新土壤。
《中国科学报》:这种危害确实很严重,那有没有一些实际发生过的案例,证明“灰色行为”确实能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呢?
孙昌璞:我们文章中提到了一个很典型的案例——“天使粒子”是如何妖魔化的。
2022年,《科学》撤回了一篇非常著名的论文——首次发现“天使粒子”马约拉纳费米子的存在证据。这项工作曾被视为“诺奖级别的发现”。
事实上,近年来有关马约拉纳费米子的大量实验研究都被撤稿了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?因为当理论物理学家提出一些惊世骇俗的理论预言后,很多实验物理学家渴望“证实”这些预言。因此在工作中,他们会有意无意地带着一些主观倾向处理数据,比如挑选强化研究结论的数据,忽略弱化研究结论的数据。很多人这么做的时候,并不觉得是在“造假”,只是觉得那些著名的理论家都这么说了,我的结果跟他说的一致,难道也会错吗?
因此,我们看到,最初只是一些研究人员抱着侥幸心态,迎合权威,疏于律己,结果却产出了大量误导性的“科研成果”,甚至把整个领域引入歧途。而这些没有养成良好科研习惯和严谨学术作风的研究人员,有可能一步步陷入学术不端的泥沼中。
《中国科学报》:你讲述的这些案例令人感慨。“追逐热点”“轻信权威”,都是人性中常见的弱点,甚至有时被视为“人之常情”。但科学研究是极其强调严谨、务实的事业。一个小小的疏忽,就可能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。
孙昌璞:是的,所以很多时候,越是大科学家,越容易不慎踏入“灰色地带”。
因为当你名不见经传的时候,做出了创新的东西,很多人都会怀疑你,你需要通过很多工作证明自己是对的。这个过程会帮助你去伪存真,更加客观地认识研究成果。但一个很有名的科学家做出了新成果,往往会有很多人跟着他走,“帮”他证明这是对的,这对科学家来说是非常危险的。
人性是相似的,学术“灰色地带”在各个国家都存在。但在一个发展更为成熟的学术环境中,这些行为很难成为学术界的主流。而我们国家现在对有瑕疵的学术行为太过宽容,特别是对有瑕疵的“大科学家”更加宽容,这是需要警惕的。
《中国科学报》:我们注意到,你提出的抵御学术滑向“灰色地带”的措施,是相对柔性的“倡导科学精神”。有些人会觉得这远远不够,因为缺乏很强的外在约束力,对此你怎么看?
孙昌璞:处于“灰色地带”的行为的处理难在它不是非黑即白。像法律法规这样的刚性规则,很难适用于“灰色”问题。
科研创新活动的性质决定了不能用特别硬性的手段去管理,管多了就会管死。而且,越是高度原创性的研究工作,在早期看来越是可疑,这时候应该有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,允许科研工作者大胆假设、小心求证。
而“科学精神”,尽管听起来是柔性的,但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刚性的。科研工作做到一定程度,就是“良心活”。阻止学术环境向“灰色地带”滑落的关键,就是每位科学家的廉耻心。一个环境里,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好的、什么是不好的,实事求是、严于律己的科学家能得到应有的尊重,投机取巧、急功近利的人无法进入主流。能做到这些,才能遏制“灰色地带”在学术界扩张。
我之前有个学生去另外一个课题组待了一段时间。回来后他看到我在办公室埋头工作,就问:“老师,您现在还自己推公式啊?”我当场就拍了桌子:“杨振宁先生70多岁时还在自己算东西,不是每位科学家都早早就放弃了一线工作!”后来这个学生告诉我,这件事对他影响很深,从那以后他都是老老实实地做学问。
学风是代代相传的。我能想到抵御学术滑向“灰色地带”的最好办法,就是每个“大科学家”都从自身做起,带头弘扬科学精神。
《中国科学报》:“大科学家”要带头弘扬科学精神。那年轻人又应该怎么做呢?
孙昌璞:经常有年轻的学生来问我:如果别人都在追热点,都在做那些容易出成果、发论文的研究,而我像您说的,天天做攻坚克难的研究,会不会很吃亏?
我觉得这些顾虑很正常。我会告诉他们,即使暂时去做那些“时髦”的研究,也不要忘记这并不是你真正的追求。等你有一天获得了地位和资源,一定要回归初心和原点,重新审视真正要做的工作,带着你的学生去做更重要的事情。这样我们的科学事业才能一代比一代做得好。
不管在哪个国家、哪个时代,科学家都需要处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。英国数学家安德鲁·怀尔思刚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就职时压力很大。好在他手里攒了一些工作,平均每年发一篇论文,用表面上的“划水”为实现他真正的科学目标争取时间,最终他证明了费马大定理。
我把这种做法称为“吃着碗里,看着锅里”——你可以在一段时间里有所妥协,但不能忘记从事科学事业的真正目标,要做“良心活”。
相关论文信息:https://doi.org/10.19524/j.cnki.10-1009/g3.2023.01.001